周叶【源代码】2.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像是从一场跨越时空的迷梦中醒来，周围的一切都给人以一种忘记自己姓甚名谁的错乱之感？
周泽楷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
列车行驶的震动、在车窗上流连的光影、车厢里的人语嘈杂、早上被不小心打翻的泡面的味道，还有乘务员身上隐约的茉莉花香……无一不在刺激着周泽楷的感官。他就像是黑暗中的潜行者，蓦然走到了阳光下，久违的明亮与温暖让他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能力。
“……小周……小周……？”
面前似乎有人在叫他，周泽楷因为脑电波跨越时间轴导致失焦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眸子在那声音中缓缓聚焦，面前纷乱的人影渐渐重合，然后模糊的轮廓慢慢清晰……
周泽楷睁大了眼睛。
“这都九点多了，还迷糊呢？”
那人坐在他对面，黑发柔软，线条明晰的脸庞被日光映得有点苍白，然而一双微淡的眸子却格外有神。他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翘着二朗腿，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他淡淡的烟嗓卷着笑，就那么看着愣住的年轻人。
周泽楷不错眼珠地看着他，身侧的手指微微抽动。
“……叶……修……”
他声音太小，像是初醒般的呢喃，叶修没能听清，往前倾了倾身子，“怎么……？”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周泽楷突然伸出手来，年轻人修长温热的手指搭在他的颈侧，叶修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微微的颤抖。片刻后那手指上移，轻轻覆上了他的面颊。
“叶修……”
周泽楷又低低唤了一声。
叶修觉得自己的后辈今天早上有点不一样，因为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珠里含着太多的东西，他一时竟看不分明。
难道是昨天晚上那个晚安吻吓到他了？
叶修有些坏心眼地想着，并没有深思，他拍了拍周泽楷的手，笑得颇有些不怀好意，“说好的联盟第一人的冷静稳重呢周泽楷大大？这么猴急可不像你哦。”
阔别了三年的声音所带来的触动远远比不上切身的感受，指尖脉搏的跳动和手背上的触感都在告诉他，眼前这个人……是活生生的。
他真的回来了。
周泽楷的脑海里只有这一句话，有什么在心里苦苦压抑了三年的东西就要借着这掌心失而复得的温暖宣泄而出，逼得他眼眶涩痛。
直到叶修见他没反应又叫了他一声，周泽楷才猛然惊醒，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般把手缩了回来，欲盖弥彰地低下头。
“叶修……前辈。”
叶修只当他脸皮薄，就笑了笑没再逗他，而是站起身随手拍了拍他的肩，另手抄在裤袋里，站姿懒洋洋的。
他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早上的面好像汤加多了，哥去上个厕所。再过半个多小时小周你该到站了吧？自己收拾收拾行李，坐了两天的车，别落下什么东西，恩？”
见周泽楷木木地点了点头，叶修才满意地从座位上离开。
早上九点多正是乘客们从睡梦中醒来满地乱窜的时候，叶修向厕所进发的步履有些艰难。他一边操着他那口在联盟里独树一帜的慵懒语调重复着“借光借光”、“让一让让一让”，一边伸手扶住一头撞进自己怀里男孩，再反手将对方推入身后因孩子不配合洗漱而追来的大人怀中。他姿势散漫，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小市民的平凡的生活气息，一点也看不到在C国人民之间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麾军天下运筹帷幄的“战神”的影子。
在周泽楷听来有些耳熟的音乐隐隐约约响起，叶修飞快从裤袋里摸出响个不停的手机按了接听，手速爆得有些不自然，并在接通的一瞬间将手机听筒拿离耳朵一尺远，大概二十秒之后才放回耳边。
“一大早就这么精神啊少天……”
“老板娘不是都召开记者招待会了么？”
“……还惦记着PK哪少天，竞技场那点玩意儿你哪项能从我手里拿下满分？”
“……哦，换人了，文州真是好家教啊……当面送？不不不，不用这么客气了，以后哥还会回去看你们的别忘了多给哥囤点烟就行……”
“……你说小周……？”
叶修回头遥遥看了一眼，发现周泽楷也在看着他，见他看过来，目光很是有些局促。
叶修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丝笑容，扭开头，“他是有公务在身，我是上了车才知道他也是这班。”
“……什么……呵呵，文州你真会开玩笑……”
叶修的声音掺杂在各种声音里渐行渐远，而周泽楷像是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望着对方消失的方向，直过了半晌才扭过头望着车窗里自己的脸有点出神。
列车恰好经过一条隧道，低沉而急速的声音一瞬间盖过了车厢内的嘈杂，窗外一片黑暗将他的面孔映得十分清晰------与三年后并无太大差别，眼角连一丝细纹都没有，而他本就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
周泽楷皱了皱眉，而这个在他看认为有些严肃的动作由这张脸做出来，偏生有一股青涩的感觉，震惊、怀恋、以及失而复得等种种复杂的情绪被强行压制下去后，一种荒谬之感自他心底油然而生。
不仅是因为穿越时间轴这种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还因为……叶修对他的态度。
那个人，对他方才下意识流露出的情绪并没有抗拒的意思，相反还有些隐隐的亲昵……
周泽楷揉了揉眉心，太没有实感了……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协调，三年的时间并不长，可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说不定……这还是一场梦吧。
周泽楷觉得自己左侧的眉弓疼得厉害，大概是两个波形的脑电波还有些冲突，他完全无法从“自己”身上“看到”过去所发生的事。
他又静坐了片刻，然后抬手用力揉了揉面部肌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表，九点十三。
他掏出自己的手机，解锁，密码MG0529。
他上网搜索了一下，下一次停站时间为九点四十，还有二十七分钟。
他记得，列车爆炸是在列车停站后再发动大约五分钟之内的事，而列车停站、乘客下车，这个过程也需要五分钟。
当年刘皓身为中央集团军副军长、后来逼叶修退役后升职为代理军长，做人是极其圆滑的。因为工作需要，当时还是集团军少将师长的周泽楷也与他打过不少交道，这个人心思细腻、谨慎，这些在同事们看来当然都是优点，然而一旦站到对立面，他这些特质就像是跗骨之蛆一般，死死地黏在人后背上，像一只捉到了猎物不把对方咬断气就绝不松口的獵狗一样令人作呕。
三年前他前脚下了车，副手江波涛后脚就给他打电话说刘皓越狱了，紧接着列车爆炸，包括叶修在内一千三百五十八名乘客全部遇难。喻文州又告诉他说军需部有多达八十公斤的炸药失窃，以周泽楷的脑筋，几乎不用转就明白前因后果。
刘皓对叶修恨到了骨子里，这点从他越狱后不惜冒着再次被抓的危险尾随叶修亲自安装炸弹这一点就能看出来。由此可见他对叶修的执着已经到达了一个恐怖的高度。他可以拉着一千多人为叶修陪葬，那么为了追求这个效果，他必然会眼看着叶修死在这场爆炸中。
然而他是越狱之身，不可能逍遥太久，一旦他越狱的消息传到了与他同车的周叶二人那里，他的计划就可谓全盘皆输。这辆车已经行驶了两天，看来是内奸崔立在帮他打掩护，他需要独自安装八枚炸弹，在人来人往的车厢里这可是个大工程，他不能太引人注目，两天左右的时间刚刚好。
他需要时刻掌握叶修的动向，但叶修对他太熟悉了，同一个车厢暴露的可能性太大，所以他大概会使用一些监听装置，比如……窃听器。
周泽楷轻轻收回按在桌子下面一处突起的手指。
弄一个窃听器对于情报部部长崔立来说太容易了，至于安装的时机……假装上个厕所什么的，随手一抹简直不要太轻松。
而两节车厢共用一个卫生间，就位于他和叶修所在的这一节。有意思的是，卫生间不在两节车厢之间，却在他们这节车厢打头，后一节的乘客想上厕所必然要经过他们这一节，前一节的乘客也可以用他们的卫生间，但却不会经过他们所在的车厢。
旁人也许看不出，但周叶两人可是站立在C国荣耀联盟军顶端的男人，只要露出一点不妥当，也许就会功亏一溃。叶修了解刘皓，刘皓当然也了解叶修，所以他不会在前一节车厢特地穿过卫生间来他们这，所以目标可暂时锁定在除了他们这一节往后四个车厢。刘皓不会离叶修太远，所以大概在一到两个车厢内。
还有就是……引爆装置。
定时炸弹很不稳定，遥控引爆可能性很高。刘皓这种人……大概会很享受那种将C国第一人捏在手心里生杀予夺的感觉吧？
他站在远方，几百吨钢铁打造的列车在他看来不过是一条可怜的鼻涕虫，他只要微微动一动手指，任何人都逃不过倾覆的命运……吗？
呵……
周泽楷轻轻笑了一下。
与叶修不同，他并不常笑，更多时候连一个表情都欠奉。联盟里不少人对他的评价都是能力出众，面部神经也瘫痪得够彻底，其中以和他最不对盘或者说单方面看他不顺眼的黄少天少将言语最为犀利。
他笑的时候，要么是心情极好，好到那种心情堆在心里都要满溢出来，不由自主用笑容来具现；要么就是愤怒到极点，反而被压抑下来，只能用笑声来提醒自己要冷静。
一想到那个人竟然是以这样一个荒谬的方式被带离了这个世界，被同一个人，像是当初被逼退役一样不费吹灰之力的，周泽楷就止不住地想笑。
“……臭虫。”
他轻声说。
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没有操作而进入了锁屏状态，周泽楷看着屏幕上自己青涩的脸和幽深的眼，与自己默默对视了几秒钟，按开了屏保。
九点十七分，距离停站还有二十三分钟，距离引爆还有三十三分钟。
因为时间原因，刘皓必然会在下一次停站后下车，然后找一个地方，按下起爆器。
所以他现在面对的问题是，在哪抓刘皓，怎么抓刘皓。
“咯。”
杯底与桌子相碰的声音响起，叶修在他对面坐下。
“小周今天很喜欢发呆啊。”
叶修将一杯咖啡推到周泽楷面前，笑望着他，那笑容清浅而恣意，让人不由生出一种想要细细亲吻膜拜的冲动。
耳边是男人调侃的声音，周泽楷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对着叶修露出一个有些赧然的笑容------他一直都是这样笑的，在那个人还活着的时候------端起了咖啡，借由些微的热气氤氲了眉眼，遮去了深邃的眸中蜇伏的痛。
对面叶修还在抱怨有调皮的孩子撞洒了他的咖啡，周泽楷微笑地听着，低垂了眼睫锁住目光的痴缠。
他并不确定是否该让叶修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他的任务是抹杀刘皓，一旦刘皓消失，离开的人们或许不会再回来，但至少C国联盟会少一个知己百战而不殆的对手。基于这样的结果，抹杀刘皓是第一要务，任何私人感情在它面前都要为它开道，这是身为一名军人的最基本职业操守。
这一点周泽楷一向比任何人贯彻的都要到位，就连叶修也会因为他已故挚友的妹妹被人利用于打击他而感到愤怒，而周泽楷，却是真正的八风不动。
他一直在努力追赶叶修，用全力以赴表达自己对他的倾慕。他做到了，却也没做到。
因为这次挡在他面前的，是叶修。
是在停站的时候独自追击刘皓，将失败的危机留给叶修？还是选择告诉他真相，冒着被刘皓察觉的危险，将自己的性命和C国联盟最后的希望也一同押上这辆死亡列车？
周泽楷沉默着。
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即将停站的预备铃声响起，一下一下敲在耳边，却仿佛连灵魂都被撼动。
“小周，你在难过什么呢？”
男人的声音忽然拉近，叶修伸手覆上周泽楷的面颊。
与他之前对叶修所做过的如出一辙，只不过叶修的动作里没有他小心翼翼的试探。常年握枪的指腹和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磨挲过脸颊带起淡淡的酥麻。也许是伤势未愈的缘故，叶修指尖微凉，却带着刚染上的淡淡的咖啡的醇香，掌心捂出些微的暖意，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安心感。
……其实根本没得选的吧。
周泽楷感受着脸上的温度，心里一片苦涩。
他静静地望着男人带着探究关怀的通透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他垂眸，抬手握住对方的手，将之递到唇边，在叶修微怔的目光中在他苍冷瘦削的腕子上吮出一枚淡红色的印子。
列车停站的鸣笛声在一瞬间远去，周泽楷望着叶修，轻轻勾了勾嘴角。
“只是……舍不得你。”
对不起。
这一次，不能和你并肩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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